冷吃橙

沃的冻感地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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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生为菜物》

01

八月,花椒树应季而青郁。

天干物燥,梁田在家待不住了。这次他没去跟祖母去田里摘花椒。实在是被熏的头痛,梁田少不谙世事,曾经敞开胸腔深吸一口,一股子辛香味直达天灵盖,打通任督六脉,差点羽化登仙。
 
穿街溜巷,梁田在逛市集的时候捡了一条狗。狗不是什么优良犬种,不过是农村的小土狗。他发现它的时候,它正在集贸市场的鱼摊边的臭水沟里扒拉食吃。整个沟里的污水都是猩红的,还有一些血淋淋的鱼肛肠和亮闪闪的鱼鳞萍泛在水面上,黏糊糊的鱼皮残屑散落一地,被成百双脚踩踏后成柏油样地粘在人的鞋底,恶心极了。梁田没闻到那股作呕的鱼腥味,或者说他根本没注意到别的什么,他只看见了它,蜷缩这小小的身躯,一身的癞皮像是结痂的创口,耷拉着耳朵倚在泥墙的砖缝底下。宰鱼的妇女在砧板上割鱼,她把淋漓的鱼头插在刀尖上, 一刀挑开鱼嫩红的腮下,轻轻一剁就砍断了鱼头。她把淋漓的鱼头插在刀尖上,“啪嗒”,头也不回地甩进身后的水沟里。他下意识的捂住了喉咙,生怕自己会呕吐出来。祖母在家里杀的鱼是不会流这么多血的,而现在梁田满脑子都是那鱼痉挛似的狠狠扑打着的尾,汩汩的血顺着鱼的脊柱从断面流了出来,而它的头正刁在下一位捕食者的口里。小狗嘎达嘎达嚼着鱼头吮那一点血汁。坚硬的骨刺随时可能割破它幼嫩的喉管,他一脚踢掉狗嘴里的鱼头,踢踏着半块碎骨,把小狗诱回了家。

     祖母在家做饭,梁田从后门猫进家。他扭捏着躲在门后,看着柴房里灶火前佝偻的剪影。他舔舔嘴唇,哑着嗓子嗫嚅:“奶奶,我想养狗”,他把脚底下的小狗扒拉近祖母脚下。老太太把脸从腾腾的热浪里转过来,睨眼看着地上软趴趴的小畜生,:“孙儿,它就是当菜物的命,你既养着它,他也是活不到家养玩宠的岁数,你又何必逆它的命呢?”老太太回过头去,把劈柴投进噼啪作响的土灶里,忽的爆燃喷出一股螺旋上升的火星儿,热辣辣白晃晃的火苗从洞眼里钻出来,像极了地狱深处的恶鬼的利爪。梁田往后躲了一下。老太太的脸完全隐没在团团烘热的炊烟里,许久,苍老的声音像从虚无里贯穿而来 。“养它也可以。但是过不了几天,卖狗肉的来收狗,你就别养着它了。别到时候又磨磨唧唧的跟我耍泼。”

      梁田才不信,他顶以为自己耍个赖皮就能了事,百试不爽。也是,大人们哪里舍得剥夺一个孩子乐趣呢?等到了农历月十五,市场有卖狗肉的出摊,头几天便到各家收狗。晚饭过后,祖父喝了小半杯白干,借着昏黄的灯光,默不作声地擦了擦家里的宰刀。梁田眼尖,蹑手蹑脚地把狗往内屋卧室里带。祖父见他往屋里藏,便起身去逮。小院门在这时候被推开了,两个大汉开始往地上卸笼子。梁田眼见躲不住,眼泪巴巴地开始往下掉,他抱着小狗往后门跑,祖父在街后骂着脏话。梁田把它从后门扔出去,绝望地关上门,隔着一层破烂的纱窗,哭着跟那小生命喊:“乖,快跑吧,跑远了就别回来了!”小狗懵懵地看着他,“快跑!”梁田抹了一把鼻涕眼泪,伸脚去踹他:“这是干什么啊?求你了,快跑吧!”那双玛瑙珠儿似的眼球上闪着两个晶莹的光点儿,贼呼呼的瞅他,一动不动,看样子还有点埋怨的意思。梁田没辙了。他把门从外反锁上,把那蠢狗贴着胸口肉紧抱着,环顾四处黑咕隆咚的小街,朝着街角唯一的一处亮光没命的撒开腿就跑。

02

第二天早上,梁田没睡过头,不过他也不记得自己干的好事了。在他祖母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的招呼下,梁田捂着疼麻的半边脸蛋,呲牙咧嘴。

祖父叼着烟斗骂他:“蠢蛋,干什么吃的,跑了没两步就倒在草窠里睡着了。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,我看你是帚子没吃够,皮痒痒了!”

梁田的脑袋还不清明。他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子,更何况还没能躲过祖母练了一辈子的凌厉的掌风。昨天他太困了,外头淅淅沥沥的下露水,也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,干脆倒头睡在了干燥的草窠里。他料老头老太太眼睛不好,不可能大晚上出来抓瞎。反正横竖都是一顿鸡毛掸子,梁田打小挨管了,屁股上都是一层茧,没什么好害怕的。醒来时怀里那个温热的肚皮不见了,梁田心里噔的一凉,如坠冰窟。他瞪眼四处寻找那个小家伙,一个毛茸茸的,瘪巴巴的小东西。他有点着急。蓦地,他让人揪着领子提楞了起来。

地上搁着一只笼子,小家伙在里边叽咕叽咕地哼哼。老头子哆嗦着手,指着笼子里那小东西冲他嚷,“你想养它就养着吧,你自个儿伺候这玩意儿!”

他惊诧的抬起眼睛,老头子气呼呼的翻翻眼皮,走了。梁田张着嘴唇翕动了半天,一句话也没说出来。

回到家,杀狗的人走了,梁田终于能喘口气。但不知怎的,他就是想上市场去,哪怕忍着看那水洼坑里污黑腥甜的血,哪怕不看手起刀落那些支离破碎的肢体,当他看着那些毛茸茸的小狗把小小的脑袋挤在尖利的铁棘的缝隙间,它们发不出声音,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,等到一只泥泞的皮鞋哐当一声踹在铁笼上,那些探头探脑的茸毛脑袋又一个一个缩了回去。梁田第一次刚到恐惧。他害怕那些绝望的呜咽,但他更可怜那些无辜的眼睛。他想起了那些死掉的鱼,曾经他只面对过祖母在蒸屉里焖烧的大鲤鱼,那蒸腾的鲜香味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,那么真切的拨动他的嗅觉感官,他没想过这也曾是一条真切的在湖水里吐过泡泡,在泥水里打过滚的生命,而如今成为了餐桌上一具美味的尸体。梁田心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,他只是单纯地为小动物们打抱不平,幼稚的开始忏悔自己。他觉得那些落入人口腹的肉体都是罪证,他成了负罪的恶人,人人都是。

梁田很没有男子汉气概的嚎啕大哭。

03

生为菜物,为什么生命注定被消耗?梁田不懂。

但是,他什么都做不了。他挽留下了一个菜物,却眼睁睁看着那一车的小狗被拉去屠宰场,他的喉咙喑哑,腿脚僵硬。他什么都没做,什么都做不了。

生为菜物,同样是生命,自出生就仿佛被贴上了标签与价码,滚动在流水线一样被复刻的命运的轨迹之上。这样的生命始于温暖的子宫,终于冰冷的刀俎。

长大了的梁田发现自己能做些改变了。他决定,让由他拯救的那个小生命开心幸福的活着。至少,这样活着还有意义。

生为菜物,生命也在颠沛流离中消磨的那样短暂。三年后,梁田去了城里的初中。时常他不能回到乡下,他便会怀念那个扑倒在他怀里的柔软的肚皮,怀念那黏哒哒的舔湿他衣服的舌头,怀念那条大扫帚一样粗砺的尾巴,一下一下扑扇着,搔的他浑身痒痒。又三年,高中毕业的梁田再看见它,它已经颓老了。肚皮上纤细雪白的一层软毛已经蜕落,眼球像黄疸病人那样混浊暗黄,朦朦胧胧的糊了一层半透明的膜,它已经不大能看得清了。只有那一双狼一样坚挺的耳依然勉强支棱着。它还是那么热情,尽管它早已没有了年轻的力量。它乖乖的把脑袋蹭过来。梁田把手指插进已经黯淡的背毛里一下一下的梳,又轻轻的揉乱。当把手撤回来时,他怎么也不敢相信,一大把乱蓬蓬的毛发静静地被他抓在指缝间,轻如鸿毛般的,仿佛又昭示着什么。它的生命在梁田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悄悄流逝,随着一根根毛发的褪色,脱落,紧接着是衰老,紧接着是生命正半轴的终点。

梁田哭了。他没有害怕。只是,尽管他明白所有道理,却依然没有准备好去面对。他像个孩子一样地哭,却再也不是一个孩子。

那一天,仲夏6月的一个傍晚,祖母给他打了电话。它静静地卧在自己温暖的小窝里,没有痛苦的,甜甜地睡了过去,再也不会醒了。

梁田听着祖母苍老而平静的声音,仿佛给了他巨大的勇气。他很惊讶,他以为自己声音会哽咽,眼泪会盈眶,悲伤会翻涌,但都没有。直到挂断电话,他才发现,眼泪已经无声静默的浸湿了脸庞。 原来生命的告别,生者的啼痛哀号都是苍白的。

生为菜物,那么卑微的生命,给了梁田一生最贯彻的疼痛,最深邃的力量,最彻底的幡然顿悟。

04

八月,花椒树应季而青郁。
     
祖母家三亩薄田的畦头遍植花椒,打梁田小时候它们就在那儿了。结实的季节,在油亮的浸蜡似的叶子间挂着一串串渥丹似的麻籽儿,而今年椒的芳香却是最浓郁的。正在那树窠底下,埋着他家养的小狗。生为菜物,生而逃脱不掉被伐戮的命运,死而却卑微而虔诚的回馈着这片黄土。梁田知道,过不了几天,风一吹,沙一埋,这一点痕迹也会不见。一切轻薄的,好像从未发生过。

像呼唤伙伴那样,梁田立在田埂上,大声喊着它的名字。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,跟你我的名字一样好听。喂,我来找你玩了,快过来,你听见了么!梁田一声声的朝着旷野呼喊,风过境,带走了所有的讯息。

唯有花椒树静谧地生长,八月,应季而青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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